作者: @BigHoleInMySoul
“再聊一会儿吧,现在还没到一点呢。”
陆小凤的恳请看起来有些伤心,他漂亮的眼睛仰头看人时总是更有说服力一些,能留住所有他想留住的人。
可是花满楼说,已经很晚了。
“我们在下一刻就要各奔东西了,再聊一会儿吧。”
“你要奔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任何不让我再咽下泪水的地方。可你的目的地倒是清楚。”
“那不是下一刻,那是三个月后。”戴眼镜的青年有些无奈地笑笑,用纸巾抹干净朋友嘴角的酒渍,“你醉了,陆同学。”
“看!你都要离开了!还要这样伤我的心!”
这无端指控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于是连耍无赖都无人搭理的可怜鬼只能委屈地再拉开一罐酒,摆弄着锋利轻薄的拉环嘟嘟囔囔:“您不爱我呀,我漂亮的朋友。”
“我确实不爱你呀。你喝糊涂了,陆小凤。”
“为什么总是叫着我的名字和我的姓。这听起来可真是生硬,好像我们俩是起了嫌隙的室友一样。我们明明认识了十二年。”
花满楼也拿起手边的易拉罐再喝一小口,温和的嗓音被晕出奇妙的质感:“那你希望我叫你什么?像你的朋友们那样叫你鸡哥好吗?”
提到朋友总是会让陆小凤高兴起来,而酒精让他比平时更容易走进情绪的死角。他高举起手中的杯子,兴高采烈地对着月亮和夜晚的风胡乱致意,只比那些瘫软在外面世界一角的成年人多上几分浪漫。
“我总觉得我的名字不好,又或者太好了,反衬得我粗糙和无趣,星星送给我的倒是个很好的名字!你也想那么叫我的吧?”
“倒是有过这种冲动,但不是今晚——既然我们已经到了各奔东西的悬崖边上。”花满楼的回答永远真诚,但在老友的面前他也会变得狡黠一些。
这是他不常见的时刻,便总会轻而易举地挑起另一个人的兴趣。方才的悲伤似乎全被抛进了夜色里,陆小凤把脸贴在大理石桌面上,试图冰冷脸上的红晕——他有种酒鬼特有的自知之明和虚荣,总能敏锐地觉察到自己不胜酒力的那刻,然后不怕幼稚和愚蠢地用尽一切方法去掩盖。
“那再留一会儿吧,那么快乐地想和我分道扬镳的花同学。”
“好。”
年轻人这次答应得很爽快,这让他开始妄想方才的离场也不过是一种狡猾的以退为进。陆小凤知道花满楼总是温和妥帖的,可他无法阻止自己想方设法地去找出一点希望。
“爱尔兰……爱尔兰是什么样的呢?”他喃喃地念叨着那片即将隔开他们的土地,发现自己口气里已经带上了一点蛮不讲理的迁怒,“那儿的酒不错,我听说过。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凯尔特式的野蛮也值得你去垂青吗?”
“你似乎又忘了乔伊斯。”
“啊,是的。乔伊斯……怎么,你也要去写你的都柏林人?”
“你不喜欢他。你好像从来没喜欢过他。”
“因为我陆小凤是世界上顶顶无聊的浅薄人,我要能让我哭泣或大笑的诗句,我不要去看历史教师与推销员的胡思乱想——那还不如去和沙医生再聊个昂贵的天。”
花满楼笑了,他弯起来的眼睛比会更明亮一些,平日里的和煦像糖块一样被他的好心情融化,混在一起变成最让人愉快的可爱。这人间只有陆小凤才会被这样的笑容千刀万剐逼入绝境。
“我会想你的。”他也趴下,用一样的角度细细端详自己的朋友,“你和你讨人喜欢的自大……我的导师要是刚刚在场,你绝对能把他气出个好歹。”
“就因为我不懂乔伊斯?”
“就因为你那么草率地说你不懂乔伊斯,如同一个被反智主义戕害的可怜男孩。”
“我只是不爱说谎。”陆小凤开始把这天地当作鱼缸,学着金鱼在空气里噗噗吐气,顺便坦然忘记自己方才的胡言乱语,“你要走了,小七。这不是我们避开生活的好时机。”
“我会回来的。”
“三个月之后。”
另一个男孩没有陪陆同学循环往复的企图——他在这一整个晚上只啜饮了两三口啤酒,因此知道时间总是在往前徐走,假装陷进每七秒的重启并不能成为卡进齿轮的钉子。
抽出垫住下巴的手,花满楼像个好小的小男孩那样,揉着自己被表盘磕出红印的下巴:“陆小凤同学,我们很难直视生活。”
“那至少得直视一部分,别把背转过去。”
“你还是我?”
现在的陆小凤又变得伤心了。他垂下睫毛对着自己面前的一点大理石花纹咬住嘴唇,像是要咽下哽在喉头的一口苦水。
没有人会忍心看漂亮的男孩那么难过,可美带给人类的诱惑总会淹没他们的同情。陆小凤是这种顽劣本质的受害者,他却一定要把花满楼当作对人性的指望。
“我。”男孩哑着嗓子承认了,偏过头不去看月光下的人影。身后的人似乎发出了一小声安慰的叹息,陆小凤却只敢对黑暗里那丛小花剖露心迹。
“凤——”
“我们该聊聊爱情!”他拔高音调截断了朋友的话,像个初次登台就用力过猛的喜剧演员,“我们该聊聊爱情,它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就这样,他将自己掷进了无法回头的困境里,要揭去那块盖住所有思绪的白布,拼凑出荒唐好笑的词句,让它们冲刷走这个话题——又或者用一种万劫不复的方式让它不再成为那头大象。
陆小凤直起了身。他发现自己又打开了一罐新的啤酒,在灌进喉管的同时胡乱地谈起了博尔赫斯。
他不懂博尔赫斯,他甚至更懂一点乔伊斯。他只读过一首这阿根廷诗人的诗歌而那还是被过引用的滥觞,可他甚至开始对这也嗤之以鼻,像个夸夸其谈的愚人拼了命地要给自己扯上一块遮羞布。
陆小凤要遮住的是他的孤注一掷。
“总有人说,博尔赫斯认为一轮孤月可以留住一个人。”
花满楼也直起了身,路灯和月光都洒在他的肩上,他看起来甚至也有点伤心。一个喝醉的陆小凤有资格恶毒地宣称这种伤心和稀树草原上的观光客真是相似,可他要如何去砍断自己的蛛丝。
“可漂亮高楼上的月光毫无意义。‘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小七,体面和轻快在这里就是虚伪的废纸一张,这才是爱情。”
他捏扁了手里的易拉罐,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不那么像个发了疯的年轻人。诗歌不该被这么肆意玩弄,可他再找不出比这更让他痛苦、悲伤又满怀希望的表述。
“不营造词句、不和梦想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这听起来是不是够像一句起誓了,一个倾尽所有的保证——发誓在你的面前,我将永不……“
我将永不保护自己,不逃离生活不沉溺愉悦不耽于痛苦。我正视你给我的渴求,我正视你从未给过我的希望,我正视自己焦灼的二十一岁,在这二十一岁里的晚上,我拥抱被爱情扎进体内的荆棘。
“但花满楼,要我说,我献上的东西比它们更为宝贵。”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人的忠诚*,在你从我身边走开的那一晚。
在花满楼突然低头翻找自己的包时,陆小凤才后知后觉地抹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脸。他知道掌间沾上的是酒精和眼泪,可如果眼泪才能剥出他的爱,那他不介意在花满楼面前变成这样一个可怜鬼。
趋于平静的男孩接过递来的纸巾,小声自嘲了一句:“明天对面楼的人会来找我麻烦的,他们都认识我这个好发疯的酒鬼。”
花满楼依然看着他。
“这种时刻你都会离我很远……我猜你也不是今晚才发现这头大象。”
“是的,陆小凤,我不会对你那么残忍。”
被绝望的爱情当头浇下,花满楼不可能像他的声音那么冷静。昏暗的光线无法遮住他通红的眼圈,他是最不愿意看到朋友受苦的人,可也从来不会欺骗自己。
所以当一切坦白的时候,他依然拒绝递上一星半点的安慰剂。
陆小凤清了清嗓子,桌上所有的酒瓶都已经空空如也,他只好从兜里掏出了烟:“……至少这比乔伊斯更真实。”
而他深爱的人在薄荷味的烟雾里前倾了身子。他从不给陆小凤希望,可在离别前的月光里,他愿意给他一个拥抱。
end
*:都节选自博尔赫斯的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