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花十二时辰

 

作者： @风笑笙 

 

 

 

陆小凤睁开眼就看到有人坐在他床侧不远，身形颇为熟悉。

“花兄……”干涩的嗓子吐字并不怎么清晰，声音也不大，支着手肘在沙发上“看”书的人却立时反应了过来，伸手拿了桌上的马克杯，起身递给陆小凤。

“温水。”这人嗓子干净温润，开口似带了笑意。

陆小凤欲接杯子的手却顿住了，室内光线不怎么好，来人还背着光，可陆小凤很确定，这人，绝不是花满楼；而这里，也绝不是百花楼。

看到陆小凤迟疑，那人却并不强求，随手把水放回桌上，走到墙边去拉窗帘，“11点刚过，我之前见你还没醒，就没拉窗帘——小心眼睛。”

光线倾泻而下，陆小凤眯了眯眼，才缓慢的扫视眼前的环境和不远处的人。

淡白的墙，赭红色的家具，还有刚刚那人扯开窗帘露出来的落地琉璃……墙？

陆小凤皱了皱眉，整个房间布局简洁整齐，但他怎么看怎么别扭，他见过摇摇欲坠的草房亦见过金碧辉煌的宫墙，可从未见过这种布局的房屋。

“这里是客房。”那人再次开口，陆小凤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

有一瞬间，陆小凤觉得自己都要跳起来了。可实际上他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尽管这人的眉眼和花满楼几乎一模一样，可身上的气质却相差甚远。

花满楼虽性格温和，但是因为常年习武，举手投足间虽儒雅斯文却掩不住来自习武之人的风骨，更别提他那股来自世家公子的风度——那不是谁一时半会能学会的。

而眼前这人，虽然笑的同样温和，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他身上除了温和仿佛还暗藏着锋芒，温和的笑容掩盖不住那似有若无的冷淡，身上的气度更多的是优雅，举手投足间比花满楼更多了几分随性和洒脱……和花满楼相比仿佛脱离了什么桎梏。

“我是花满楼。”感觉对面人的呼吸好像突然乱了，花满楼唇角笑意更深了，继续扔出重磅炸弹，“江南花家花满楼。”

陆小凤突然像被人扼住了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陆小凤不认为面前这个穿着古怪的人是他昔日的好友花满楼。可他神情不似作伪。

“那你呢？”花满楼伸手拉过窗边的沙发，坐了上去——以一种审视的姿态。

陆小凤想笑，可他的脸挤不出任何的表情，他想开口，可他的嗓子发不出来任何声音。曾经舌灿莲花的陆小凤，此时仿佛被点了哑穴。

“先生昨天突然撞上我的车，在小区内。”花满楼忍住笑意，“那种情况下，若是报警，先生可就跑不掉了。”

“……”陆小凤对当前的状况越发迷惑了，自己撞上了花满楼的车吗？可他记得……他是昨天晚上受了暗算才闯到小楼去的……脑袋有点昏沉，他的记忆好像出现了偏差，一时竟无法梳理清楚思路。

“不过……我听说先生和我一个朋友长的很像，所以我留先生一宿。现在，先生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陆小凤暗中运功，内力畅通无阻，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而原本被划伤的手臂也感受不到丝毫痛楚。

是梦？

……像梦。

“花公子觉得我该怎么解释？”是梦，那面前的就是花满楼？自己梦中的花满楼？

花满楼唇角的笑意有瞬间的凝固，“花……公子，这真不是一个好听的称呼。你可以叫我花满楼——或者花七。”

“花……刚才你说，‘你听说’我和你的一个朋友很像？”无论哪个称谓，陆小凤都叫不出口。

“那正是我需要先生解释的。”

陆小凤忍不住又皱了皱眉，即使在梦里眼睛还是一样看不到么？“花满楼，我何时值得你称一句先生了，你还是叫我陆小凤听起来比较舒服。”

“……”

空气突然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噗……”良久，花满楼突然嗤笑出声，“这就是先生的解释？”

“花……满楼？”陆小凤看着面前的人，心里泛起一阵阵的憋屈感，这个‘花满楼’实在太不像他认识的花满楼了，他言语间透出的疏离刻薄，令人心惊。

他绝不是花满楼。

纵使是梦。

“陆先生是演员？”

“什么？”

“我倒是头一次见古装的‘陆小凤’，这是否算是另辟蹊径？”花满楼面上笑意不改，直直的“盯”着眼前的人。

“我不明白。”陆小凤第一次觉得自己蠢笨无知，明明‘花满楼’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怎么放在一块，他一句话都听不明白？

“午餐时间还未到，先吃点东西垫一下吧，花平。”花满楼面上笑容逐渐变淡了，仿佛是没了交谈下去的欲望，毫不犹豫的转了话题。

“少爷。”花平轻轻敲了敲半掩的房门，得到花满楼的示意，才托着放了牛奶和面包的托盘进门。

“花平！”陆小凤忍不住开口，除了装束，花平也还是那个花平，这果然是梦？

“陆先生。”花平礼貌的点了下头，把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然后快速的退回到花满楼身后，低眉垂眼，一言不发。

陆小凤眼睛落在托盘上，琉璃杯内乳白色的液体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很明显是牛奶，旁边的小盘子里放着干瘪的类似馒头的食物。

“既然陆先生三缄其口，那我也无可奈何。不过我想，你或许会对真正的“陆先生”有话说。先吃东西吧。花平，为陆先生准备好洗漱的热水，至于衣服……先用客房的。”

“是。”花平应声离开了。

花满楼站了起来。

陆小凤再次打量眼前的人，奇怪的装束，梳理整洁的短发，淡漠的表情，除了那张脸，真是越看越不像花满楼。

不是……梦？

察觉到陆小凤的视线，花满楼轻微点了下头，转身出去了。

陆小凤看他走了出去，无意识紧绷的背部终于慢慢松懈下来，他此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处于警惕状态。

“陆先生，衣服和水都已经放好了，您稍后可以使用。”花平迟疑了一下，还是觉得应该警告一下，“您最好不要妄图逃走，这里是花家别墅区，虽说不上铜墙铁壁，却也不是一般人可以随意来去的。”说完也不等陆小凤回应，转身快步出去了。

陆小凤哭笑不得，摸了摸之前受伤的手臂，确定没有一点伤后，缓缓起身，指尖戳在实木的桌上，看着桌面凹下去的小洞，终于深深出了一口气。

还好，他还是那个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花平退出来就见自家少爷正坐在客厅，忙凑了上去，“少爷，按照您的吩咐，十一点整才电话联系了陆探长……陆探长果然刚醒。按照正常车程估计三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嗯。”花满楼面上浮出一抹真实的笑容来。

“金局长那边还没给回应，三十分钟后我再联系一下。”

“可以，去吧。”

花平恭敬的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花满楼这才起身为阳台那几盆花浇水——还没到正午，现在浇水还来得及。

 

 

陆小凤的心情很好。

重要嫌犯追捕归案，今天或者明天，十年前那桩旧案的幕后黑手就能揪出来了，他又安安稳稳睡了个香甜的好觉，他为什么要心情不好？

所以，当花平邀请他去花家别墅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就同意了——虽然花平含糊其辞。

可当他踏出房门那一刻，他面上的喜色就尽数褪去了。

他的面前本应该是一条宽阔的走廊，向前走二十米，右手边就是电梯，他只要乘上电梯，按下-1，就能找到花满楼前几天借给自己的那辆红色法拉利，接下来他只要坐上去，按照导航的提示，30分钟左右他就可以看到花满楼了。

本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自己没有做梦的话。

陆小凤面无表情的盯着眼前的楼梯，半晌才缓缓回头，背后是雕刻着图案花纹的精致木门，此时正大敞着，不用费心就可以看到外面被骄阳烤炙着的青石板和穿着短打服饰缩在树荫里打瞌睡的小贩。

所以自己并没有醒？

陆小凤回过头，一脚踏上了楼梯的台阶。

无论是真实是还是幻梦，停滞不前绝对不会是陆小凤的选择。

而陆小凤的选择，向来都不会错。

花满楼正在摆弄楼梯尽头的几株花草，并不是所有花草都喜欢午时的阳光，楼梯尽头的角落此时正是阴凉的好地方。

"既然来了，就是朋友。不必拘束。"花满楼没有抬头，他看不到也没有必要再看。

他早已听到了脚步声，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足够让他知道很多事情了。

“花满楼？”本来停在最后一阶台阶的人，却突然从嗓子里憋出了一声叫喊，那声音怪极了，就好像被谁掐着脖子，然后从嗓子眼里生挤出来的一样。

花满楼放下了手里的花盆，从旁边捞过浸在木盆里的绢帕擦了擦手，才认认真真的看向戳在他面前的人。

“公子看我面熟？”

“花满楼，是我。”陆小凤在嗓子里找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很像。”花满楼笑了笑，折身走向小桌，“正是午时，凉茶避暑。请。”

“像？”陆小凤并不去理会花满楼推过来的凉茶，反而凑上来仔细的观察面前之人。

“你是花满楼？”

花满楼轻饮了一口茶，笑而不语。

“这是什么梦？”陆小凤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又看了看身旁的花满楼，不免有些头大。一个一身轻便的休闲装，明显的现代装束；一个长发如瀑，一袭银白衣衫，怎么看都是古代武侠剧里面才会出现的装束。

“梦？"花满楼轻声笑了，“你看这花草鸟语骄阳，究竟哪一点像梦呢？”

 

像梦，却绝不是梦。陆小凤现在非常确定这一点。

梦都是建立在某人已知的事情之上的，就像是一个乞丐，若是他不亲眼看见，他就算是做梦也想象不到皇帝的生活。

陆小凤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个乞丐，或许他连乞丐都不如。

他曾见过朱停造的可以自己滚动的木车，也曾见过码头卸载货物拉扯的吊框，还有他自己就可以做到的传音入密之功；可他从未见过一人驾驶就可以跑的飞快的汽车，也从未见过只是按几个按钮就可以眨眼间从十几层楼上落到一层的电梯，更别提随便几个号码就可以传话千里的手机……

眼前所见，完全颠覆陆小凤的认知。

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堪比刚刚坠地的婴儿，一片空白。

“记住我方才告知你的信息，这是唯一的一份物证，你拿好。还有帽子带好，不要暴露了。”花满楼伸手扶正陆小凤头上的帽子，那里，隐藏着他的长发。

“……花七公子，好像很是信任我？”陆小凤接过资料，谁能想到有一天陆小凤要冒充"陆小凤"呢？

“事急从权……何况……”

“何况？”陆小凤挑眉。

“没什么。”花满楼摸着手机，后面半句终究是没说出来。

陆小凤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个“花满楼”当真没一点意思。

他突然有点想念百花楼里的那位，可爱很多的花满楼了。

而眼下的花满楼，表面看来毫无异样，可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那么平静？

明明说30分钟就能到的人，却突然凭空消失了。

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遣下去的人追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除了十一点钟花平的那通电话，没有证据能证明陆小凤还活着。

偏偏调查处还出了人命——陆小凤一行蹲了两三天点才抓到的一位重要嫌犯刚刚竟然服毒自尽了！在德城的审讯室，当着金九龄的面，突然发狂，接着服毒自杀！谁能想到他身上竟然携带着氰化物！

按照常规都会进行搜身检查，可这嫌犯竟然能携带氰化物进入……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可现在没有任何人去管这件事是否合理。

因为，另外一件更不合理的事发生了。

嫌犯临死之前指控了DBI现任局长金九龄！

他说：“是你害了我，我不会放过你的。金九龄，你还记得吗，十年前，那枚7.62毫米的51式手枪弹！”

很巧合。这枚手枪弹，两日之前，落入了陆小凤的手里。陆小凤给了花满楼，而现在，这份致命的物证，就攥在面前这位“陆小凤”手里。

更巧合的是，s市市局李副局长近期一直在德城考察调研，今天审讯室的事情闹出来之前，李副局长正好到调查处来巡视。

金九龄当场就被按下了。

本来调查处出了嫌犯自杀这种大事，身为探长的陆小凤就必须出现。

何况，还有必须要作为呈堂证供的物证。

可此时，陆小凤消失了。

“你不觉得，这个李副局长出现的时间，很准确吗？”陆小凤笑着看向花满楼，“准确的就好像掐好了点，专等着金九龄上钩一样。”

花满楼冷笑了一声道：“那你可以再看看这份资料。苍蝇可不叮无缝的蛋。”

花满楼面沉如水，随手把手中的文件袋，甩给了陆小凤。

 

陆小凤盯着手里的花盆，欲哭无泪。

 

DBI还有一堆的案子、满屋子的事务等着他去处理，可此时他却只能无可奈何的对着满屋子的花花草草叹气。

 

他用了二十分钟接受了自己不是在做梦，又用了十分钟向花满楼解释自己的情况，希望能得到花满楼的帮助——他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的世界。

“你太紧张了。”花满楼听着面前人不住的叹息，不由摇了摇头。“或许，你需要休息一下。这里有一方小榻，来。”

“我觉得我已经休息的够多了……”陆小凤嘴里念叨着，身体却默默走向小榻，靠了上去。

“我很擅长制作香料，这个时辰，可以尝试一下我新制的安眠香。”花满楼起身往香炉内添加香料。

陆小凤露出惊讶的神色来，“你会制作香料？”

他之前就发现，相较于现代的花满楼，这个花满楼不但性格更沉稳温和，他的行为举止好像也更流畅自然，完全不像一个盲人。连制作香料这种繁复的工序都可以掌握，简直不可思议。

“闭上眼睛。”花满楼轻轻打开了折扇，花房覆上了一层清淡的香味。

花满楼站在日光能及的地方，陆小凤从小榻上望过去，能看到薄薄的日光打在他身上，笼罩出一层漂亮的光层。

真是绚烂的颜色啊。

陆小凤昏沉的睡过去之前突然想到一个不错的词，叫做，恍若天人。

……睡醒的时候再告诉他吧。

 

一个人，该清醒的时候，一定要让他彻彻底底的清醒过来。

比如此刻，比如现在。

“十年前的那桩案子，你肯定没想到会在今天，这个时候被掀出来。甚至你都没有想过，到如今，还能有线索能把你置于死地。”

陆小凤开口的时候，毫不留情。

“案件的大致情况应该是这样的吧，你当时急需用钱，除了自身生活，当年正是上升期的你，没有钱根本寸步难行。

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你找到了两个准备抢劫银行的劫匪，并且为他们做了完美的计划，提供了枪支和逃亡路线。”

“可你仅仅获得了那笔巨款的一部分，这对当时的你来说，根本远远不够。所以你用那一笔钱，雇人干掉那两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自此，你就青云直上，直到今日。”

金九龄脸色很冷漠，完全没有辩驳的意思。

“猜猜看，为什么一桩旧案突然被重提？”陆小凤突然觉得很无趣。他不太喜欢念台词。尤其是像这种写的很渣烂的台词。

他喜欢意外和惊喜。

“是我小看了这个小人物。”金九龄面色有点懊恼，他当初根本没有在意这个杀手，毕竟这个人并没有看到他的脸。除了当时他递过来的那颗子弹。

“不对……是你运气不好。”陆小凤突然笑了，“你还不知道吗，那颗子弹早就射了出去。”

“你说什么？”金九龄差点跳起来，但他终究没动一下。手缭和脚铐阻碍了他的行动。

“你知道s市的宋局长么？就是当年提拔你上来的那位。就在刚刚，被拉下马了。”

“……”金九龄瘫坐在椅子上，突然笑了出声。

陆小凤再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你话太多了。”花满楼站在门口，只有他一个人。

“花满楼。你也知道的太多了。”陆小凤盯着眼前人看了良久。

“你一点也不可爱。”陆小凤快步走向前面的大门，他现在非常想回百花楼看看那一个花满楼，他认识了十多年的，真正的花满楼。

“你倒是没那么讨厌。”花满楼停在原地，看着那扇门关闭，低笑了一声。

 

抬手推门，门外正是骄阳似火，陆小凤歪了一脚撞了过来，花满楼极快的伸手扶住了他。

 

“花满楼？”

“陆小凤。”

 

“欢迎回来。”

“欢迎回来。”